第一章(1 / 17)
一到铁瓶巷,提起“女先生”,没有一家不知道。“喏,”一个十二三岁,梳一条极长极精致的辫子的小姑娘,回身一指,“锡箔店斜对过,裁缝店旁边有条夹弄,‘碰鼻头转弯’,进石库墙门,喊一声‘女先生’!自然就有人来迎接。”
“谢谢耐!”问路的男子将购自孙春阳、吃剩下的一包松子糖,塞在那小姑娘手中,沾上了糖汁的手指,在簇新的一件缎面皮袍上抹了几下,掉头就走。一个挟着拜匣,看上去像是书童的少年,紧跟在他身后。
梳长辫子的小姑娘,睁圆一双大眼,望着那三十多岁的男子发愣。这个人好怪!她困惑地在想,行为怪,说话也怪,倒是地地道道的苏州话,但看他瘦小,声音却洪亮异常,苏州男人,哪怕是挑脚抬轿的,除非吵架,没有人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的。
找到裁缝店,从夹弄走到底,向左一折,果然有道石库门,进门穿过天井,是个空荡荡的大厅,柱子上贴着一张泛黄了的梅红笺纸,纤秀的笔迹上,写了碗口大的四个字:“止步扬声。”
“阿明,你喊一声看。”
那阿明跟他的主人一样,音吐响亮:“投帖——”
等了一会儿要再喊第二声时,屏风后面有了响动,一声咳嗽,踏出来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,一看便知是“老苍头”。
“贵客尊姓?”
“我姓龚,从杭州来的。特为来拜访你家少奶奶,有个拜匣,请你先递了进去。阿明,你把拜匣交给管家。”
拜匣很重,老苍头几乎失手,不过这种情形,亦非第一次,料知拜匣中必有来聘请“女先生”的贽敬。
“女先生”是苏州府属的常熟人,娘家姓归,名叫懋仪,字佩珊,十四岁时,名在袁子才随园女弟子之列,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。但年齿虽稚,诗名却是后来居上,二十年来,一直为江浙世家延聘为深闺塾师,所以邻里都称之为“女先生”。
“少奶奶,”老苍头在二厅天井中喊道,“杭州来的,姓龚的客人来拜。有个蛮重的拜匣在这里。”
“杭州来的、姓龚?”归佩珊想了一下,顿时很兴奋,“是龚大少爷!”她高声吩咐:“快请。”
“小娥,你来把拜匣捧进去。”
归佩珊的贴身侍女小娥,将沉甸甸的拜匣捧了进去,打开一看,里面是十两重一个的元宝四个,下面压着一张“龚自珍”三字的名帖,果然就是名满天下的龚定庵。
“来了,来了!”小娥掀开门帘,归佩珊随手合上拜匣,迎了出去。
主客同时抬头,都回忆并印证着九年前初见的印象。那时归佩珊是三十七岁,神清骨秀,而且腹有诗书,别具一种高华丰姿,虽是个秀才娘子,看上去倒像一品命妇。如今美人迟暮,又居孀了,自不免憔悴。
在归佩珊眼中,龚自珍与九年以前比较,风采如昔,但似乎沉静了些,只是那种“飞扬跋扈为谁雄”的神情,是永远改不掉的,如果改掉了,也就不是龚定庵了。她这样在想。
“大姑,”龚定庵兜头一揖,“一别九年了。”
“璱人公子,”归佩珊这样称他,璱人是他的字,“前几天我还在想,你的服制应该满了,或许会出来走走。果不其然。请里面坐。”
“是上个月满的。”
原来龚定庵前年七月丧母,父母之丧三年,而规定只需服丧二十七个月,上个月是十月,服制就满了。
进入厅堂,主宾重新见了礼,彼此问讯了家人,然后归佩珊指着那四十两银子说:“多承厚赐,却之不恭,受之有愧,只好厚颜说声‘多谢’了。”
“聊且将意而已。”龚定庵问道,“这两年兴致如何?”
“嫠妇心情,可想而知。”归佩珊不愿谈她的近况,转话题抛回到龚定庵身上,“家居两年,想多佳作?”
“居忧无诗。”
“丧礼多暇,怎么打发日子?”
“读经。”龚定庵答说,“我持陀罗尼满四十九万卷了。”
“大功德。”归佩珊双手合十,“太夫人亦在冥冥中受福。”
“愿如所言。”龚定庵问道,“听说《绣余小草》刻出来了,怎么不赐寄一册?”
“刻得不好,所以不曾奉寄。”归佩珊笑道,“既承登门坐索,不容我不献丑了。”
说着,站起身来,进入西首一间,回出来时,手中持着一本磁青纸装裹的册子,正是她的诗词集《绣余小草》。
“请斧正。”
“不敢,不敢!”
龚定庵随手一翻,恰好就看到她跟他唱酬的那首《百字令》,后面附着他的原作:
扬帆十日,正天风吹绿江南万树。遥望灵岩山下气,识有仙才人住。一代词清,十年心折,闺阁无前古。兰霏玉映,风神消我尘土。 人生才命相妨,男儿女士,历历俱堪数。眼底云萍才合处,又道伤心羁旅。南国评花,西洲吊旧,东海趋庭去。红妆白也,逢人夸说亲睹。
他一面看旧作,一面想往事。那是嘉庆二十一年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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