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(5 / 17)
亲的任所太远,最好在两者之间卜居——昆山是个很适中的地点。
李增厚将这话记在心里,一直在替他物色;这年秋天写信给他,说找到了一处很适当的房屋,已经跟房主约定,尽他优先来看,看不中意,房主再另觅买主。所以龚定庵服制一满,头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。此外有件事,在李增厚盼望得很殷切,龚定庵亦常耿耿在心,很想早了心愿。
这个心愿是为李增厚题一幅画。此人自幼丧父,母子相依为命,自幼至长,从未有一日之离,嘉庆二十一年丙子,却不能不暂时分离了。原因有二:第一,是赴北闱乡试;第二,从小结下的一头亲,需要迎娶。他的岳父做京官,既不能请假送女完姻,又别无妥当的亲族可以送亲,只有趁李增厚乡试之便去亲迎。
这一别预计要一年,因为秋闱得意,更望连捷,自然是住在岳家读书,静候来年春天会试。不道顺天乡试落第,大家都为他惋惜,而李秀才反觉得是塞翁失马,因为从踏上北征的路程,便思亲不止,下第正好归省,便携着新婚妻子,专程南下。回昆山以后,便画了一幅《梦游天姥图》,龚定庵许了他题词,迁延日久,到得能完心愿时,李增厚的母亲已经死了一年多了。
两人都是孝子,见了面都为丧母哭了一场。叙叙别来景况,吃完晚饭,挑灯题画,龚定庵的诗思非常艰涩,很想休息一晚,到第二天早晨,精神饱满时来构思,但看到李增厚那种先睹为快的殷切神情,实在不能不勉为其难。
凡是题赠之作,因人因事而繁简不同,像这样为思亲而作的画图,彼此又不是泛泛之交,照一般的情形,不是赋一首长歌,至少亦要来两首律诗,否则铺叙不尽,亦显不出交情。可是龚定庵搜索枯肠,只得了一首七绝,而且最后一句,还有个字不大妥当,也只好算了。这首诗是:
李郎断梦无寻处,天姥峰沉落照间。
一卷临风开不得,两人红泪湿青山。
不妥的是那个“红”字。要找个字来形容泪字,看似容易,其实很难,轻了显不出思亲之切,重了又怕人讥为言过其实。他先想到的是“血”字,自觉忒重,且即或泣血,形诸字面,亦嫌质直,不得已用曹雪芹“字字看来皆是血”映照“脂砚”的隐喻之法,用了个“红”字。画里“青山”、眼中“红泪”,勉强可以说是为对称之故,但究嫌不妥。
但最使他不安的是,长长的一个手卷,等了他多少年,却只得二十八字,实嫌太单薄了。不过,这个难题倒还有法可想,在诗后加一段题跋就是了。略一思索,提笔写道:
《梦游天姥图》者,昆山李秀才以嘉庆丙子应北直省试,思亲而作也。君少孤,母夫人鞠之,平生未曾一朝夕离,以就婚应试,往返半年,而作是图。图中为梦魂所经,山殊不类镜湖山之状,其曰“天姥”者,或但断取字义,非太白诗意也。越九年乙酉,属余补为诗,书于帧尾。时母夫人辞世已年余,而余亦母丧阕才一月,勉复弄笔,未能成声。
有了这篇跋,那首七绝即或用字不妥,亦不为病。李增厚殷殷致谢之余,谈到他替龚定庵物色的一所房屋,道是徐家的产业。
昆山徐家,大族第一。康熙年间,海内无不知有“三徐”。所谓“三徐”是徐家三兄弟:徐乾学、徐秉义、徐元文,都是顾炎武的外甥。徐元文比徐乾学小三岁,少年得意,顺治十六年二十六岁,便已大魁天下,官至文华殿大学士。
不过“三徐”之中,声势最煊赫的是老大徐乾学,他是康熙九年的探花,与圣祖所宠信的“文学侍从之臣”高士奇结为亲家,呼风唤雨,神通广大,当时有一副谐联:“五方宝物归东海,万国金珠贡澹人。”东海是徐氏的郡望,澹人为高士奇的别号。又有一首歌谣:“去了余秦桧,来了徐严嵩,乾学似庞涓,是他大长兄。”所谓“余秦桧”,指休致的大学士,湖北大冶的余国注,“徐严嵩”即指徐元文,“乾学似庞涓”,意思是说徐元文之成为“严嵩”,幕后有庞涓这么一个“军师”在。
“三徐”中的老大、老三的乡评都不很好,唯独老二,比老大晚一科,也是探花的徐秉义,即使严劾徐乾学的副都御史许之礼,亦说他“文行兼优,实系当代伟人”。李增厚劝龚定庵所买的,就是徐秉义的故居。
第二天一早本来约定去看房子,不道另有奇缘。李增厚有个朋友,姓王,亦是秀才,他一直在扬州盐商家作清客,善于鉴别古玩,谈起此行,是受人之托,携一方汉朝的玉印,到上海去待价而沽。
龚定庵好古成癖,当即问道:“汉朝的玉印,要看质地、文字、印主而定。不知足下所携,是怎么样的一方玉印?”
“这方玉印是纯净无瑕的白玉。”王秀才说,“汉玉大都入土而又出土,虽谓之古色,其实斑驳不纯;这方玉印,流传人间,从未入土,所以颜色不变。”
“说得是,不过也要看了东西,才知道是否入过土。”
王秀才明白,龚定庵疑心是伪造的,所以这样说法,当即微微一笑。“龚先生。”他说,“看这方玉印,也要有些眼福。今天有缘,可惜东西不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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