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(6 / 21)
,燕红正在枇杷树下徘徊觅句,回身一见,顿时泪落如雨。
龚定庵不知道说什么好,伸手要握时,燕红突然缩手,使得龚定庵像为马蜂所蜇一般,既酸且痛,意识到他与燕红永无复合之日了。
终于还是龚定庵先开口:“你还好吧?”不知怎么滑出来的这句话,自己都觉得味道比冲泡不知多少次的茶叶还差。
燕红却能谅解他的心情,“我实在不愿意以这副装束、这种身份跟你见面。璱人——”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,回身往里急奔。
龚定庵没有跟过去,手扶着枇杷树,好支持他由内心震荡而站立不稳的身子。脸上忽然凉凉的,黄梅天气不时随风而飘的雨点,无声地打在他的脸上,虽只是极微的凉意,但已是将他的无可言喻的激热情怀冷淡下来。
“龚施主,”一个也穿着灰布僧袍,但仍留着头发的女孩,仰脸看着他说,“悟师太请你进去坐。”
“悟师太?”
“喏!”女孩向里一指,他只能看到燕红站在窗前。
燕红连法名都有了!龚定庵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,能不能挽回?该不该挽回?他茫然地想着。
燕红已经拭去了泪痕,除了眼泡微肿以外,脸色却是平静的,她说:“你大概又委屈了!”
这是指他的会试,龚定庵黯然地以叹息作为回答。
“这样倒也好!如果金榜题名,春风得意,回来一看,人事全非,只怕更难堪了。”
这是曲为设想的慰藉——在所有家人亲朋的慰词中,唯一能为龚定庵接受的,也就是她的这两句话。
“都是我不祥之身,妨了你的青云之路。”燕红说道,“听说明年还有正科,一定否极泰来。”
“你不要这样说。就算能够侥幸及第,上慰双亲,可是,无复‘水晶帘下看梳头’,是终身之憾。”
这使得燕红记起那首题为《书愿》的《浪淘沙》,口中念念有词,忽然停住了。“我记不全!”她说,“你替我念一遍。”
“念什么?”
“云外起朱楼。”
“云外起朱楼,缥缈清幽。”龚定庵一面想,一面念,“笛声叫破五湖秋。整我图书三万轴,同上兰舟。”停了一下,他又念下半阕,“镜槛与香篝,雅淡温柔,替侬好好上帘钩。湖水湖风凉不管,看汝梳头。”
“真像梦一样!一切都成空了。”
她凄然念道:“湖水湖风凉不管,看汝梳头。”她伸手摸一摸她的玄色绸子制的僧帽,一声长号,伏在桌上痛哭。龚定庵只是心如刀绞,但突然之间转念。“燕红,”他激动地说,“你把头发留起来!”
燕红不答,哭声却慢慢止住了,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说:“不!不!我现在才明白,什么叫‘烦恼丝’。你不要劝我,不要自寻烦恼!你不要,我也不要。”
“不!事情过去了,不会再有烦恼。”
“没有过去。”燕红摇摇头,“你想得没有我深,你想的是眼前,我是通前彻后都想过了,‘欲除烦恼须无我,各有姻缘莫羡人’,你跟吉云夫人佳偶天成,你要珍重你们的姻缘。”
龚定庵原就疑心吉云在燕红出家这件事上,恐有推波助澜的情事,现在听燕红的话,似乎自己的猜测可以找到根据,因而平静地问说:“你跟吉云见面以后,谈了些什么?”
“话很多,一时也说不尽。总而言之,她是个极贤惠的人。”
越这样说,龚定庵越不信,但也知道,无法强迫她说实话,只能慢慢套问。
“你说要出家,要找个清净的地方,她马上就说,可以送你到白衣庵?”
燕红不即作答,想了一会儿才说:“她的话不是这样说的。”
“怎么说的呢?”
“她问我,是不是真的看破了红尘?我说:‘是红尘不容我,不看破也不行。’她就说:‘空门非逃情之地,你再想一想。’我不肯承认我是逃情,我说我是逃避烦恼。她又说:‘一入空门,就不能再回头了,你再想一想。’我当时——”燕红忽然顿住。
这当是一句要紧话,龚定庵自然非追问不可。“你当时怎么样?”他说,“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。”
“我——”燕红停了一下,然后很快地说了出来,“我当时心里有点气,我说:‘我本来就没有想回头。’”
“她呢?她怎么说?”
“她说:‘我们虽然素昧平生,不过总算有点渊源。尤其是我公公为这件事无端蒙谤,这是定庵的不孝之罪,我做儿媳妇的,不能袖手不管。’当时就叫人送我到白衣庵,又为我捐了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。”
龚定庵恍然大悟,燕红来求吉云收容,原是期望能执妾侍之礼,但吉云却只抓住她削发这一点,拿话把她挤入空门,而且无法回头。那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,无非是对白衣庵当家师太的“贿赂”。
“唉!”龚定庵顿一顿足说,“你不求顾千里庇护,一个人到杭州来,便是自铸大错。莫非你就心甘情愿让她牵着你的鼻子走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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